第三章 雪夜奇袭-《天行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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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忠本站在第一排中,他退了半步,喝道:“二排上前!”那第一排一错步,正好与第二排交叉换位,陈忠又站在第二排正中。这换位练得极熟,还不等那些蛇人回过神来,第二排又已斫下,直如摧枯拉朽。但这一次没有第一排顺利,他们刚劈下一斧,不等退回,蛇人忽地一声响,猛地冲出城门。

    它们也发现这样下去,会被三叠队砍个片甲不留吧。我心头一惊,陈忠却还在喊:“三排上……”

    他还要上前!我心头一凉,抢在他前面叫道:“快退入八阵图!”

    三叠队威力虽大,但有个致命弱点,就是太过板滞,攻远过于防。当初我命陈忠排这三叠队的本意是让斧营站在八阵图中间,这样斧营有八阵图保护,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。但现在陈忠他们身边可没有人保护,我们正是担心蛇人不肯出战,死守城门,现在它们冲出来,便正中我们下怀,这个时候退入八阵图才是正理。可他居然还要与蛇人混战,实在有点缺乏应变之才。也亏得我喊得及时,第三排本已要上前了,听得我的叫声,忽地向后一退。饶是如此,第二排撤退不及,已有三个士兵被蛇人追上,搠倒在地。

    我抢步上前,站在陈忠身边,道:“先退下去,用八阵图和它们斗!”

    陈忠虽然不够机变,但反应还快,点了点头。此时还有四十七个斧兵,已齐齐退后,我和陈忠守在最后,曹闻道的八阵图忽地一开,将斧营包入当中。三叠队防御力不行,但有八阵图保护,登时如虎添翼,那些蛇人一旦冲出城门洞,虽然也劈杀了十多个士兵,但它们只有百十来个,曹闻道手下却已有了一千多人,即使腹背受敌,一时半刻也还挡得住。蛇人连冲两次,仍然冲不开八阵图,攻势再衰三竭,又退了回去。

    它们又要退回城门洞里了。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我们好不容易把它们引出来,哪里还容得它们退回去。我喝道:“陈忠,快上!”抢先冲了出去。陈忠紧跟着我出来,高声叫道:“兄弟们,快上!”

    曹闻道也已发现有了可乘之机,在阵中一声号令,八阵图又是一开,斧营随着我和陈忠冲出去。蛇人进攻的锐气已折,正要退出去,此时斧营锐气正足,身后有曹闻道保护,无后顾之忧,这一次的攻势比上次更猛,它们哪里还挡得住,一下被冲得七零八落。我和陈忠带着斧营一下冲破蛇人防线,杀进了城门洞中。

    一到城门洞里,陈忠已抢步上前,砍死了一个还在坚守的蛇人,大斧余势未竭,顺手一劈,重重砍在门闩上。门闩已被蛇人钉死,陈忠力量虽大,这一斧也劈不断。我从边上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柄斧头,等陈忠刚拔出斧来,我也一斧劈下,不偏不倚,正劈在陈忠劈中的地方。

    门闩有手臂一般粗,共有三道,是用铁木制成,极为坚硬,但终究不是铁铸的,我和陈忠交替劈下,只不过四五次,门闩登时被砍断,城门也开始晃动。这时斧营已有不少人也在同时砍着,他们一个个都是神力之士,只不过短短一瞬,三根门闩都已被劈断。我见门闩已开,叫道:“快,拉门!”

    东平城北门外本来有个码头,城池失陷后,这码头已被蛇人拆毁。我和几个士兵拉着一边的门,陈忠拉着另一边,门刚一拉开,外面的江风奔涌而入,吹得我一个踉跄。一个士兵扶住我,道:“将军,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我定了定神,一时还不敢相信会如此顺利。虽然天冷,但额头已满是大汗。我伸手抹了把汗水,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,道:“快发信号,快发信号!”

    三次信号后,地军团就要发动总攻了。如果到时我仍然打不开城门,那地军团甫成军就要损失惨重,我这个横野将军只怕也难逃死罪。现在总算抢在时限以前打开城门,我心里却没半点兴奋,只有种大难得脱的欣慰。

    这竹筒便是邓沧澜发信号的那种火药箭。那士兵接过来,摸出火绒点着了引线,火药箭带着一抹火光直冲上天,在空中炸开一道火光。刚放完信号,远远地忽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,随江风滚滚而来,便如惊涛骇浪。

    开始总攻了。我把长枪拄在地上,道:“大家闪到两边,守住城门!”

    蛇人知道城门已失,正在全力攻击此处。现在城门已开,钱文义一部的人络绎不绝地冲进来,曹闻道一军不时有生力军补充,虽然被迫得步步后退,但阵形丝毫不乱。我又抹了把汗,对陈忠道:“陈忠,老曹真了不起,我们也不要干看着了。”

    陈忠点了点头。他这人一向板着个脸,此时也露出一丝笑意,道:“将军,我们赢了。”

    现在当然还没有赢,但事先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,蛇人的战力已近强弩之末,而我们的攻势才正要开始,的确已是必胜之势了。这一次进攻,如果不是邓沧澜的水军在上游牵制住蛇人主力,毕炜的火军团在紧急关头助阵,也不会如此胜利。加上邵风观的风军团,地、火、水、风,这四相军团第一次合力出击,配合得恰到好处,对蛇人的战事,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偏向我们一方了吧。

    江风呼啸,城头火势正在蔓延开来。蛇人已被分隔得支离破碎,这来之不易的胜利终于就要来了。

    城里的杀声此起彼伏。虽然知道我们已经取得胜利,但蛇人的守御之顽强还是超出我们的想象,直到天色发亮时,它们才终于崩溃,四散逃去。

    这一战,横野军损失极重,虽然还没有检点伤亡,但我想人数总在一千上下。五分之一伤亡,这场恶战恐怕会在我余生的噩梦中不断出现吧。我已累得几乎无法站立,便是陈忠也已累得直喘。我在台阶上坐下,道:“陈忠,过来坐吧。”

    陈忠也坐了下来。这一战虽然惨烈,他身上除了登云梯时肩头受了一处小伤,另外却毫发无伤,我也不过是臂上被划开一条口子而已,伤势极轻。我刚坐下来,曹闻道也气喘吁吁地撑着长枪走了过来。他简直像是从血池里捞上来一般,走到我跟前,一屁股坐下,咧开嘴笑道:“统制,我们赢了!”

    赢了吗?陈忠也这么说。这一场战役,我们是赢了,但战争还长得很。只是现在不好去打消他的兴头,我也笑了笑,道:“医营呢?还没来吗?”

    曹闻道道:“快来了吧。”

    横野军伤亡很重,天气又冷,如果不及时救治,许多原本可以救活的伤员只怕会不治。我勉强站起身,高声道:“快,把受伤的弟兄扶到背风的地方,把阵亡的弟兄们都抬到一边。”

    这时廉百策从城头走下来,道:“楚将军,屠将军来了,是不是集合……”他没有和蛇人面对面交战,虽然发箭助攻也累得脱力,但总不像我们那样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我道:“我去接他吧,弟兄们先歇着要紧。”现在这时候,不是列队形,让主将看看样子的时候了。我提起长枪,对曹闻道和钱文义道:“曹闻道,钱文义,走吧。”

    刚走到城门口,便听得有个人喝道:“你们是哪一部的?屠将军前来,还有军人的样子吗?”

    我有些恼怒。虽然当初甄以宁也说过,将有斗将,有策将,而一军主将,运筹帷幄比冲锋陷阵更重要,可是屠方在后方督阵,现在过来,也不该如此不顾实际地乱骂。正想着,却听得屠方道:“蒋参军,将士奋勇杀敌,让他们多歇歇吧。医官,快过来,加紧救护!”

    听得屠方这般说,我心头才有些宽慰。屠方是个宿将,还知道体恤士兵,那个蒋参军多半是个从军的世家子弟,只会乱骂人。我提了口气,一瘸一拐地走上前,刚走出城门,只见屠方带着一些人正站在那临时的码头上。我跪倒在地,道:“末将楚休红见过屠将军。”哪知人已太累,跪得也急了些,跪下来时,人晃了晃,险些趴在地上,我用长枪一支,总算跪得稳了。

    屠方抢上前来,一把扶住我,道:“是楚将军啊,快快请起。”他年纪不轻,力量倒也不小,一下便将我扶了起来。我站了站直,道:“屠将军,末将治军不严,怠慢了蒋参军,还请屠将军原谅。”

    话刚一出口,边上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军官一下涨红了脸,想必便是那蒋参军了。他是个参军,论军衔,比我这个偏将军要低得多。我恼他出言不逊,故意说怠慢的是他,讥刺了他一下,他反应倒也算灵敏,一下听出我言外之意来了。

    屠方正色道:“楚将军,横野军忠勇无双,为国之干城,此役首功便是横野军立下的。来人,将功劳簿拿上来,我亲自记下楚将军和横野军的大功。”

    边上一个幕僚躬身道:“遵命。”就在城门口展开记功的帛书,正要研墨,屠方道:“来人,拖过一个没死透的妖兽过来。”

    城门口躺着好几具蛇人的死尸,只是都已死得透了。两个侍从拖了一具尸体过来,屠方拔出腰刀,在那蛇人身上割了个口子。蛇人的血还没干,一割开,血登时涌出。屠方拿笔蘸了蘸,道:“楚将军,奇功当以血书。功劳簿上,克复东平第一功,便是楚将军与横野军的大名。”

    照他这样子做作,我实在应该跪下来感激涕零一番,可是我觉得一阵茫然。虽然也有几分感动,却只是一躬身,道:“多谢将军。”

    名诗人闵维丘当年有“封侯将军事,战士半死生。头颅轻一掷,空有国殇名”这几句诗,现在想来,更是别有一番滋味。空有国殇名吗?也许也仅仅如此。只是对于我来说,国殇之名也是空的。

    屠方在城门口待了也没多久,便带着亲兵入城了。克复东平,这是地军团成军以来的第一件大功,他待横野军倒也不薄,命医营优先救治,北门外划出了一大片房子作为横野军临时营房,让军中上下歇息,还抬来了不少馒头牛肉之类。别的还罢了,这馒头牛肉倒是雪中送炭,我们连番恶战,一个个又饿又累,这般热气腾腾的牛肉馒头抬上来,伤势也似乎好了一半。我拿了个馒头,夹了一块牛肉大口吃着。临出阵时,也是这般吃过一顿,但那时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,现在放下了心,吃东西仿佛也香了许多,碗口大的馒头,我连吃了两个,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。

    钱文义和曹闻道两人坐在我身侧也大口大口吃着。曹闻道饭量原本就很大,钱文义以前吃得不多,此时吃的却也不在我之下。我们也不说话,只剩下了咀嚼吞咽这一个动作。从鬼门关打个转回来,能吃得下饭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了。

    屋子里生着火,只要受伤不是太重的,所有人都在吃东西。曹闻道咽下了一口馒头,忽然笑骂道:“别光吃不说话,别人要听到,还以为养了一屋子的猪呢。”

    吞咽的声音的确不好听,颇似猪吃食的声音,可若不是曹闻道说,谁也不会想到。他这般一说,一屋子的人怔了怔,登时哄堂大笑,有人叫道:“曹将军,能做太平猪,也是福气啊。”

    曹闻道把馒头在肉汤里蘸了蘸,道:“当了兵,福气就是能活着回来。来,吼两声吧,有统制带兵,也是福气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老曹,你本事没长多少,马屁功夫倒长了不少。”曹闻道咧嘴一笑,扬声唱道:“身既死矣……”

    这首《国之殇》向来悲壮,此时从曹闻道嘴里却多了几分油腔滑调。若是平时,我定不准他这般糟蹋军圣那庭天的手笔,现在却不想多管了。

    曹闻道起了个头,别人登时也连唱带笑地跟上。唱了半段,歌声整齐了许多,先前的油滑却越来越少,倒添了许多肃穆。第一段唱完,曹闻道忽地闭口不唱,转过头,轻声道:“统制,我若死了,你千万把我葬到灵官胡同的一棵大槐树下。就算烧成灰,也要撒在那儿。”

    我奇道:“别说丧气话。再说,为什么要去那儿?”

    他怔了怔,叹了口气,道:“是啊,都快二十年了,小娟也不知嫁到哪儿去了。”他转过头,用手背擦了擦眼睛,又用嘶哑的声音吼着。

    我呆呆地,连馒头也忘了吃了。曹闻道这人是个天生的军人,我有时几乎忘了他也是个人,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飞羽、百辟刀、流星锤和手弩看成是一类。可是,他也有自己的记忆,即使这记忆已经很淡了。

    如果我死了的话,我要葬到哪儿?难道,葬到东宫?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不可能了。永远也不可能了,还是忘了吧。我想着,可是心头仍然隐隐作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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